十
那建築物和四周的寧靜氛圍相輔相成,把這一片空間補綴的恰到好處。
附近一帶路旁停的都是BMW、BANZ等車種,建築物以粗獷的鑄鐵搭建而成,沈著、冷靜地矗立在這住宅區內。
「虹」酒吧在那鑄鐵搭建成的建物中,它看起來跟一般的酒吧沒什麼不同,但不同的是「虹」酒吧內除了酒香、飄散著的由鋼琴演奏出的Pachelbel,Johann,Canon 之外,還瀰散著陣陣的檜木味,它的室內桌椅全部都是經過設計的高級檜木製作而成。
酒吧座落在雪梨市的市中心,昏昏暗暗,紙醉金迷,可以是銷魂的天堂,也可以是罪惡的地獄。
紅男綠女大概都八分醉了,他和她坐在一旁。除了他和她的那一桌以及隔了三桌的一張長沙發上坐著兩個黃種人外,酒吧裡幾乎都是白人。
男子是蔡凰文,那個女的一頭及肩的短髮,煞是俐落。
「你結婚了?」那個女的說。
「嗯,幾天前。」
「是,幾天前我就想打電話約你出來碰個面,但我臨時想想覺得不妥,畢竟你時才剛結婚,怎能拋下新新的新娘呢?所以,抱歉我臨時又向你取消了。」那個女的話講到此,把香菸整根捻在桌上的煙灰缸裡。「十七天是嗎?」她說。
「妳的消息真靈通。應該是……是沒錯。」
女子又點了根煙,吐了一個煙圈。
「哈哈,我有夢到。」
「妳夢到?這真令人吃驚。」蔡凰文說,「是什麼內容的夢?」
「你被一個女人追殺,女子的身上穿了一件囚衣,上面寫著十七。」
「球衣,是打球的嗎?」
「不,是被關在監獄的人。」
「我可沒惹過什麼被關在監獄裡的人。」
「夢不是這樣解的。」她眨眨眼:「夢是倒反的。」
他看著她。這種分析的活兒不是他的長處。
「是你是囚犯,而你想逃沒錯。」
「妳不說是倒反嗎?」
她長長的睫毛微微地顫動。「並非可一概而論。你的個性似乎還是老樣。」
「是啊,說風就是風的。」
聽著蔡凰文的話,那女子腦海中倏地閃過一段地藏王菩薩本願經的經文:
我觀是閰浮眾生,舉心動念,無非是罪。脫獲善利,多退初心。若遇惡緣,念念增益,是等輩人如履泥塗,負於重石,漸困漸重,足步深邃。若得遇知識,替與減負,或全與負。是知識有大力故,復相扶助,勸令牢腳,若達平地,需省惡路,無再經歷。
女子喝下一口酒。
「你是在報復我是嗎?婚姻可不是兒戲,即便你想以兒戲的態度面對,但你也不能不替對方……呃,就是你太太著想。請問你愛她嗎?」她問。
「愛是怎麼一回事呢?妳可以告訴我嗎?妳離開後,我覺得我需要一份感情,這時候遇上了她,然後就結婚了。這些、那些,有些什麼不對嗎?」
「聽你這麼一說,似乎我也該要有些些責任是吧?就是些些了是吧,你還是喜歡用『些』這個字。」
「我沒有這樣說!」
「但你確實是這樣想的,不要否認。」
「不要再揣測我的心態了,在你的面前,我始終像一個沒穿衣服的人。」
「我看穿了,使你很不安。」
「不,是妳的霸道地以為使我不舒服。」
「不,你沒有不舒服,反而,你是喜歡像我這樣的善解人意的。」
「善解人意?妳可真能替自己解脫。」
女子的長長眼睫毛又上下刷動了,然後,她把眼神由他的臉上移走,看著窗外;大雪紛飛。
「若不是善解人意,你怎會坐在這,你並不討厭我不是嗎?」她的話和室外的氣溫一樣冰冷。
她望著窗外她想著之前要和他分手時,她一直聽著的一首歌——張清芳的〈愛你的我〉。也許只有時間能夠告訴我,你我之間是對還是錯。
他無言以對,他確實是一接到她的電話後就像一隻狗似的爬過來了不是嗎?這其中可曾有過掙扎。
沒有。他是喜歡她的這種知心的,他何曾覺得她這樣有了什麼過火呢?
蔡凰文把一瓶擺在桌上的胡椒粉拿來,在咖啡杯上旋轉著,粉末灑進咖啡中。
「你在幹什麼?」
「我在承認。承認我是像你所說的那樣的。」蔡凰文說完,把一張CD片丟在桌上。
「這是什麼?」
「我知道妳之前一直在聽這首歌。」
那個女子把那張CD拿起來,除了光碟片外,還有一張紙。
她把紙張開——今晚想說的話只有這麼多,就讓沈默在電話兩頭——蔣三省的詞、張清芳在你喜歡我的歌嗎這張專輯中的歌愛妳的我。
那個女子看完,臉色一沈,「你搜我東西,而且還把它偷走。」
毫無疑問,那種習慣在筆畫的尾端上勾的字體,女子一看就知道那是自己的字。
「我真是眼瞎,怎麼會和你在一起呢?」
「我沒信心,我一直以為妳有了新對象。」
「所以,你就偷看我的東西、偷拿我的東西!」
「我是無意的,我順手就把那張寫滿了歌詞的紙條放入口袋。」
「你真可恥。」
「我是因為喜歡你才這樣的。」
「喜歡一個人不是這樣的,你真的不是一個成熟的人。」
「我真的愛妳。我可以離婚。」
「天,你在說什麼?你把別人都當什麼了。你娶的那個老婆呢,人家就活該當你情感的浮板、救生艇?」
室內的溫度,瞬間和室外的雪天般一樣冰冷。
「我們之間,徹底地結束了,這是之前我買車時,你幫我付掉的五十萬元,現在還你。」那個小姐把一包看來沉甸甸的紙袋推到蔡凰文的眼前。
「從今以後,橋是橋、路歸路,你若能當我是個朋友,那我們就當個朋友,若不行,你覺得以後不需聯絡了,那麼我很高興我的生命中曾有的這麼一段,現在就謝謝你。」
「儒家!妳不要這樣子。」
「你是指什麼呢?什麼不要這樣子。」
「我是說錢的事情,那是我情願付的,妳並沒有開口向我借過。」
「不,那筆錢數目太大,當然,或許對你而言不是。你一向喜歡用錢解決事情,錢對你而言不是一項難事。」
「感情才是我的難題。我忘不了妳。」蔡凰文說。
「妳忘不了我,於是就找一個人來填補你自己的空虛;感情,你懂得什麼叫感情?不要污辱『感情』這字眼,它不是那麼容易的。」
「儒家,不要這樣子。」蔡凰文的兩隻手的拇指彼此在玩著。
「你在遊戲人間,既然只是遊戲,怎會有困難呢?」
「儒家,不要這樣。」
「什麼不要這樣,你不是把婚姻當成兒戲嗎?」
「不要這樣。」
「我看不起這樣子對感情玩事不恭的人。」
「儒家!」
儒家站起來,丟下兩張紙鈔,轉身就走。
蔡凰文知道她的意思,她之前一生氣就是要各付各的;那是她用來付給餐廳的錢。
窗外的大雪埋住了他方才前來的道路,儒家的車子駛過後,被輾出兩道深深的胎跡,但很一瞬間又被紛飛的大雪覆蓋住。
蔡凰文不知道還有些什麼應該可以挽回的,他掏出行動電話,手機螢幕上面有好幾通宋小栗撥過來的電話,他煩悶地按了一個清除鍵,把那些惱人的來電一掃而空。
他撥了儒家的號碼,但不知是怎麼了,電話響了很久都沒人接聽,最後進入了語音信箱。「儒家,一切並不是妳所想的那樣,那個女孩也是利用我去達成她環遊世界的夢想罷了。我和她之間的婚姻就只是這樣而已。」
蔡凰文在語音信箱留完話後,掛了電話。窗外依舊大雪。他又撥了一通電話給儒家的媽媽。
大雪飄落在陳家的珍珠白色大宅屋頂。藍色的斜屋頂已經積了三公分 厚的雪,禁不住地球的地心引力,正從屋頂邊緣一塊塊地掉落。
陳家的廳堂裡傳出一陣誦經聲——地藏王菩薩本願經。
我觀是閰浮眾生,舉心動念,無非是罪。脫獲善利,多退初心。若遇惡緣,念念增益,是等輩人如履泥塗,負於重石,漸困漸重,足步深邃。若得遇知識,替與減負,或全與負。是知識有大力故,復相扶助,勸令牢腳,若達平地,需省惡路,無再經歷。
電話聲響打斷了誦經聲。陳媽媽從蒲團上欠了欠身、然後站起來。
「hullo!」
「hullo,陳媽媽您好,我是阿文,請您告訴儒家我想再跟她見一面。」電話的另一頭說。
「怎了嗎?」
電話的另一頭陷入一片寂靜。許久無聲。
「沒事,請您一定要告訴儒家。」
陳媽媽停了半晌,「好的,我會的。」
儒家知道她和蔡凰文之間徹底地玩完了,再也無可轉圜。她讓電話一直響在窄小的車廂間;不理它。
白色豐田汽車一駛進屋子,陳儒家看到媽媽已經站在門口等她。身為母親,對自己孩子的事總有一種特別的敏感度;縱然蔡凰文沒說什麼,但陳儒家的媽媽一接聽完蔡凰文的電話後,就感到渾身不對勁。
「吃飯沒?」陳儒家一踏進門,陳媽媽問。
陳儒家這才感到有些餓,她方剛什麼也沒吃。她搖搖頭。
「我把上次妳阿姨寄給我們的粽子熱給妳吃。」
用微波爐加熱的粽子表層皮有些軟爛,陳儒家用筷子無心地撥弄著。
「寶貝,妳有什麼心事嗎?」陳媽媽說。
陳儒家搖搖頭。
「剛剛阿文有打電話來。」
陳儒家把低著的頭抬起來看著母親。
「他說什麼?」陳儒家說。
「他說他想再跟妳見一面。妳們怎麼了嗎?」
「分手了。」
「分手,為什麼?」
「早在二個月前便分手了。」他的話令她的母親有些吃驚。
「不是在一起好好的嗎?」
「我們不適合。」
陳媽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種事除了當事人之外,誰也不能干涉,其他人只能尊重當事人的選擇,於是她傾聽著。
但隔了半晌,陳儒家卻始終沒再開口。
「分手了就分手了啊,不適合別勉強。」
陳儒家嘆了一口氣。
「他結婚了。」
陳媽媽有點一頭霧水。
「妳們分手了,男婚女嫁就各不相干了,妳有什麼好嘆氣、不愉快的呢?」
「不,他結婚是為了擺脫對我的這一段感情陰霾。」
「那也很正常呀,很多人都是用一段感情來填補另一段感情的缺口的啊。」
「是啊,很多人都是如此正常的種下孽緣……」陳儒家停頓了一下,「但他剛剛說,『他要跟他新婚的妻子離婚,他還是愛我。他要跟她離婚,再跟我在一起。』」
陳媽媽的眉蹙在一起。「感情是可以培養的,不見得若是為了要掃去一段感情的陰霾而去追尋另一段感情那樣就是種孽緣,最喜歡、最愛的不一定能陪在妳身邊,人世間的事我們如何能一口咬定?」陳媽媽講到此,也停頓一下,似乎在等陳儒家的反應,但陳儒家低頭不語。
隔了半晌。
「不過阿文怎麼這麼兒戲。他這人人格是不是有些什麼問題?」陳媽媽繼續說。
「我們母女連心,我也是這樣覺得,我原本以為我跟他分手後還可當個朋友,但就因為這樣子,我跟他之間似乎連朋友的緣分也都沒有了。」
「不當朋友就不當朋友啦。」
「他還想跟我說些什麼,我怕這事沒完沒了,我雖不完全瞭解他,但也並不陌生。」
「這樣啊……一切順其自然吧,擔心也沒用。陪我去做點晚課吧」陳媽媽說,眉頭蹙著。
陳儒家點點頭。
我觀是閰浮眾生,舉心動念,無非是罪。脫獲善利,多退初心。若遇惡緣,念念增益,是等輩人如履泥塗,負於重石,漸困漸重,足步深邃……
陳儒家和蔡凰文離開「紅」酒吧後,原本靜謐、浪漫十足氛圍,忽然喧鬧起來。那兩個黃種人其中的一個突然站起來,大聲的咆哮著。
「我們都逃到澳洲這兒來了,那些地下錢莊怎麼可能還找得到我們,一定是你不聽我的話,你又去借。」站起來的那個人說。
「你先坐下。」坐著的那個人說,他的眼神有請求的況味:「這兒是高級住宅區,你不要在這裡這樣。」
他看了看四周,一臉窘態,冏然坐下。
喧鬧驚動了全酒吧,好多雙眼睛朝他們投射過來。一個服務生擎著一壺裝有四片剖開的檸檬的水、若無其事的走向他們坐的桌子。
「 Need the plain boiled wather ? 」那服務生邊說、邊掃視著四周。
那是一個婦女,不過看她的膚資可能還不到三十歲,她的頭髮先往上、然後再高高往頭的兩側梳開,而她的髮膠水用量可能是失控了,她的頭頂中間留了一條像是飛機跑道地玩意、那兒被清的乾乾淨淨的,清晰可見她的頭皮;她邊端著水邊輕觸著那條跑道,好似在擔心隨時會有飛機降落而她來不及及時處理的樣子。
那個外表像是中年婦女、但實際可能為非的服務生,加完水臨走時斜睨了他們倆一眼。應該是判斷他們倆可能只是一時激動吧,於是她裝作若無其事的又走開。她靜悄悄地來、又靜悄悄地走,彷彿一切什麼都沒發生過、也沒人知道她曾為了喧鬧而前來一探究竟般。
「小嵐,你不要激動,聽我說,我沒有去借,你不知道你當初借的地下錢莊有多神通廣大嗎?」
「我怎麼知道,是潘秀花介紹我去的。」
「你跟潘秀花私下還有往來?」
「我們第一次跟她借錢她竟然沒拒絕,後來我就覺得她這人其實還不壞。於是,我們再碰上那些要債的時,我就打電話給她,她說她沒錢,但是可以介紹一個有錢的大戶給我認識,但我們必須先把跟她借的錢先還她。我答應了。」
「一切還是錢,你就這麼容易被錢所左右嗎?」那個男子看著小嵐,滿臉無奈。
「對不起。」
「我們之間,並沒有所謂的什麼對不起這件事。所有的事情都是要一起去承擔的。」
小嵐沈默了來、沒說話。
「地下錢莊之所以會知道我們在澳洲這裡,我想跟潘秀花大概也脫不了干係,所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而潘秀花便是地下錢莊的廟,他們只需去她那兒拜一拜,什麼答案都有了。」那男子說。
「欠貢帝得一百五十萬、欠地下錢莊三百五十萬,我們還欠人家共五百萬。」
「欠貢帝得的比較沒麻煩,畢竟他不會找黑道來對付我們,但地下錢莊那些錢我們一定要想辦法先還。否則沒完沒了。」
「怎麼還?我們就是還不起才會倉皇到這兒不是嗎,有辦法還,咱們還得到這兒嗎?他們可狠的,在八抓椅上性虐待、押人下跪,囂張的行為不下於像拍電影。」
小嵐用手拍拍腦袋,他的腦海流轉著他從報上看來得知的一切,彷彿那些已逼近在眼前。
「辦法是人想出來的。那些黑道在我們那兒可以囂張,但是在這片講英語的土地畢竟不是他們的地盤,他們也得防著這兒的警察,我們小心點躲著,辦法再慢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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