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六點鐘到之前,貢帝得已經等在那邊了;他在考慮著要不要把他沒了那工作那件事告訴她。他想了很久、想到忘記了時間的流逝,沒發現六點已經過了、失落了靈魂卻還沒出現這件事。直到他思慮好了不要把他自己被炒了這件事告訴她之後,他才把手錶抬到眼前端詳,已經六點三十分了。
貢帝得眼巴巴的看著一輛輛的汽車從婚紗店前呼嘯而過,就獨不見失落了靈魂的蹤影。一個騎著機車的女生載著一個秀氣的男生騎著摩托車停在他的面前吵架,一點也不知道他們的吵架聲已經打擾到貢帝得等人的情緒了,貢帝得隨著他們的吵聲愈來愈大,終於把耳朵捂起來,他不想聽那兩個人在那兒小家子氣般的爭吵,終於,過了一些時間那男的下車走開、女的把機車騎走,貢帝得才感到鬆了一口氣。到了七點鐘,失落了靈魂依舊沒出現。
他站在那兒又想了十分鐘、發呆了十分鐘,然後在七點二十分左右他轉身走進那家叫〈鍾愛一生〉的婚紗禮服公司。
「各位朋友,有感受到了嗎?今天的我們夜,依然是白的?嗯,這是因為,今天的夜,受到『子五回歸』反射的影響,所以在晚間七點鐘過後,我們的天,還是一遍白,預計要在八點鐘左右,夜才會正式降臨喔……」一推開那座鑲著金鑚的大門,婚紗店正在收聽的網路廣播節目就傳來這聲音,那是一個叫「柿子」的人主持的節目,主持人的聲音聽起來像女生,但其實那個主持人是個男的,就像「蘇打綠合唱團」的主唱「青峰」聲音一樣;貢帝得常從廣播上收聽這個節目,他喜歡這樣令人感覺舒服的聲音。
「恭喜,先生,需要瞭解些什麼我可以為您服務。」一個高挑小姐走過來。
貢帝得看著她,沒說話。
「您好!」她伸出手來。
「妳好。」貢帝得和她握手。
「請問這兒是婚紗禮服公司嗎?」
那個高挑的小姐頓了一下,她的眼神掃了四周琳瑯滿目、個個身材標準、穿著精美絕倫的假人模特兒一圈,然後說:「是啊,難道看起來不像嗎?」
「那這兒是叫〈鍾愛一生〉禮服公司嗎?」
「是啊。」
貢帝得感覺那個高挑的小姐原本似乎要把雙手環抱於胸,但她的手就在快交疊在胸部時又輕輕地放下來置在她自己的胯下、私處前方,然後她微笑著。
「那這兒只有你們這一家叫〈鍾愛一生〉嗎?」
那個高挑的小姐頭稍微有些斜、嘴角有些緊,她茫然地看了貢帝得大概五秒鐘,然後說:「只有我們一家。」她說完,把嘴抿得緊緊的,有種似笑非笑的複雜表情交織在她的尊容上。
「真的沒有第二家了嗎?妳確定?」
如果是漫畫書的話,此時應畫上一隻烏鴉飛過;然後下一個分鏡圖應該是畫小姐額頭上的特寫,那兒會有三條線,線應該還在顫抖。
可是這是真實人生,這可不是在畫漫畫書。
「我、確、定!」她的臉上那種似笑非笑的笑容不見了,不,正確的說是,「似笑」不見了,只剩下一副「非笑」的尊容。
「可是我等的人為什麼沒來呢,是不是有第二家,於是她弄錯地方了呢?」
「先生,您去問你的朋友會不會比較直接些、清楚些呢?比如說你可以撥個電話問她如何?」那個小姐還把手往上舉,好像老師在講解什麼似的。
她的話,讓貢帝得這才想起來,他一直沒有「失落了靈魂」的電話;他們一直是用網路聯繫的。
「可是,我沒有她的電話呀!」
「冒昧請問一下,可以嗎?」高挑小姐說話時的眼神有著疑惑。
貢帝得把頭一點、把手一伸,示意那個小姐就問罷。
「請問你和那個小姐是不是要約在我們這兒拍婚紗照?」
「是呀!」
「所以你跟哪個不熟的小姐要結婚了嗎?」
貢帝得點點頭。
然後,小姐開始東張西望,彷彿她有急事得先行離開一般。
「我可以跟你們借廁所用嗎?」貢帝得再下一成。
高挑小姐告訴貢帝得廁所不外借,然後,高挑小姐再也沒說話,她冷冷的表情似是在告訴貢帝得,若貢帝得再不走恐有生命危險。
貢帝得從〈鍾愛一生〉婚紗店晃了出來、在街上晃蕩著,此時已過八點,天黑了。
他看到街邊有人在賣咖啡,忽然十分奢想那滋味;他把手探進口袋中,發現他沒半個銅板、再把皮夾掏出來,裡面也沒一張鈔票。
路旁矗著一座ATM,他把他的領款卡伸進去幾器裡,領了一張千元鈔出來;電腦螢幕問貢帝得要不要收據,貢帝得按下「要」,過一會兒,機器吐出了一張熱感應紙,上面秀著他的餘款還有1010012元;那其中已經包含了公司給他的兩倍遣散費。
「機器果然說話算話。不像人……」貢帝得心中若有所思。
突然迎面而來一個人,那個人慌慌張張地,不,該說是誇張地;那人好像故意似的,一整個身子誇張的向貢帝得跌過來,她的整個身子就像失去重力一般,挨在貢帝得身上。
貢帝得扶著他、一看,覺得她有些眼熟,貢帝得突然想起來那天看見過她;就是潘秀花踩著高跟鞋、穿著凱蒂貓短裙從她的辦公室走向自己和徐力華及黃嵐那天。
那天,徐力華和黃嵐對貢帝得的大驚小怪,覺得很莫名其妙,明明潘秀花的一旁沒人的呀,不是嗎?
可不正是眼前這個人嗎──她臉上那顆成長的彷似潘秀花的臉上的那顆大痣,那麼鮮明地標示著。
「你是貢先生吧!」
「是呀,我認得妳,那天妳和潘秀花一起走過來的;妳怎麼了,怎麼這麼慌張呢?」
「因為我很趕!有東西在追我!」
「你趕什麼呢?」
「再兩天便是頭七了。」
貢弟得覺得很怪。頭七?什麼頭七?是死亡後的那個所謂的頭七嗎?
「是什麼頭七呢?」
「我必須被撈出來?你要幫我!」
「什麼你被撈出來?」
「在井裡!」她抓住貢弟得的手臂,然後放開;她必須放開,因為有一夥人從街上的另一端追了過來。那些追她的人滿臉兇狠的。她放開貢帝得後,立刻跑開。
那一夥人跑過貢帝得的眼前,其中一個看來青面獠牙的傢伙撂下話:「你少跟那傢伙接觸,不然連你一起捉去閻王那受審。」
貢帝得一頭霧水,根本不能料想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他站在原地、看著車子來來回回的駛過,腦海中很混亂。隔了一會,一位落地幫的藝人朝他走了過來,在離他大概約五步左右的距離擺出了一些道具;有各色噴灑的漆料罐、素白的紙張,和一包黃色長壽牌的香菸。看樣子,那位落地幫藝人應該是位畫家。
適逢星期一,街上很冷清,不是適合街頭藝人生存的日子;是有些人從那位藝人的攤位過去,但始終沒有人停下來。那位落地幫擺好傢伙後,閒得似乎發慌,於是他望著五步之遙的貢帝得。
「我幫妳畫張像如何?」
貢帝得搖搖頭,他一向不花這種錢。
「不用錢,妳幫我,當我的客人,我畫完,畫免費贈妳。」
貢帝得一聽這建議,覺得不壞,於是他便在那藝人的攤位坐下來。
只見那藝人在他的紙上塗塗抹抹,貢帝得覺得他似乎有刻意的放慢了作畫的步調。「應該是為了吸引那些路過的人駐足吧!」貢帝得忖著。
果真,過沒多久,人潮就聚攏在那個畫攤四周了。
人潮聚攏後,那個人一下子就把畫作好了,他把畫晾一晾、然後交給貢帝得。交給貢帝得後,也沒讓貢帝得多說,那個藝人就要早在一旁等著預約者座落到貢帝得原本坐的位置;貢帝得慌忙地起身,好似是被趕走的。
但免費的嘛,而且說好的,貢帝得只是要幫他攬客而已。於是,貢帝得拿著那張自己的噴畫像就走向一旁。到了一旁,貢帝得把畫攤開來一看,他嚇了一跳。
那不是他自己;那不是貢帝得!
那個噴畫師怎麼會把他畫成這樣子呢?
貢帝得定睛一瞧,畫中的人有些熟悉的感覺。
那是小栗!
怎麼自己會被畫成小栗呢?
貢帝得問了問自己,這段時間是否還想著小栗?答案是想的。所以,難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然後他再想想,這簡直荒唐,現在雖然是夜裡,但他現在可不是在夢中。
他剛剛被失落了靈魂晃點、放鴿子了,沒錯,現在,這應也是千真萬確的真實吧?
他往回一瞧。排隊給那個噴畫師作畫的人已經排了一條長龍,但奇怪的事是,那位噴畫師卻停止作畫了。
是真實沒錯,但那畫師怎會把自己畫成小栗呢?那畫師認識小栗?貢帝得滿腹疑問。
貢帝得把身子往回移,看著那畫攤上的動靜。只見那畫師在攤前擺了一張圖卡,那張圖卡顯然也是用噴漆畫出來的。圖卡上有一排字:「造畫有緣人」。
貢帝得一看到那些字,忽然就狂吼起來:「你沒看到那麼多人在排隊嗎?」
那個畫師笑笑沒答貢帝得腔。
「你不是要我幫你攬客嗎?」
貢帝得一連串的怒火急攻心房,他忘了他回頭張望的目的是要問畫師為何把他給畫成了小栗。
一切都走樣了。
「我只造畫有緣的人。」
「什麼叫造化有緣人?」
「就是只造畫與我有緣的人!」
「你真是太可惡了,你把我當工具用來攬客,現在還耍弄這些排隊的人。」
「我沒有耍弄任何人,正所謂願者上鉤、不願者回頭。而至於你,我也沒利用你,你可別忘了你拿走了我的一張畫。」
「你沒看到這麼長的人龍,等你作畫嗎?」
「造畫有緣人。」那個畫師如是說。
「你把我畫成這樣,這根本不是我!」貢帝得終於想起了他回頭的目的,接著他把畫一攤,整幅畫就晾在人群之前。畫攤開後,只聽見眾人一片讚嘆聲:「真是神來之筆啊!」
貢帝得對眾人把那張畫稱作是神來之筆感到十分詫異,明明畫師就一整個劃錯了呀。他不是小栗。
「小姐,他把妳畫得真美啊!」
小姐?貢帝得聽不懂這道發自人龍中的聲音在說什麼?
「小姐,妳看,他把妳畫得栩栩如生呢。」
貢帝得一整個糊塗了。
「這就是你。」那個畫師指著貢帝得攤在空中的畫說。
然後,眾人忽然拍起手、稱讚畫師鬼斧神工的聲音此起彼落;貢帝得把他手中的畫轉過來面向自己。
他看著畫,心想,這怎麼會是我呢?
然後,貢帝得看著那畫師。
「你要造畫人嗎?」那畫師問。
「是你要造畫呀!你在這兒不是要擺攤幫人作畫嗎?」
「我只造化有緣人!」
「所以我跟你有緣嗎?」
「是啊,否則我為何造你的畫?」那畫師笑著;但貢帝得一點也不覺得好笑。
「你這門生意還做得真奇怪。」
「沒什麼奇怪啊,與本人無緣者,本人不畫。」
「這就是奇怪之處呀。做生意者不是將本求利嗎?那麼多人排隊等著讓你賺錢你卻不賺,這是很令人納悶的事。」
「你似乎很想幫這些人,是嗎?」那畫師瞥了一眼那條長長的人龍。「拿去!」然後畫師把筆交給貢帝得。
貢帝得看著畫師地過來的那把畫筆,楞住了。
「你這是為難我。我無法操作那枝筆,我不會畫。」
「喔,你知道你為難了!可是你怎麼只想到自己,但卻來為難我呢?我不能畫啊!」
貢帝得腦子一片天旋地轉,他忽然記起來,他曾經在某個地方聽過類似的話語。
那是他自己的一場夢。
「你是擺渡人?」
那畫師不但沒答腔,且他已經開始在收拾他的畫具,沒一會兒,他就把攤位收個精光。然後他向貢帝得說:「咱們後會有期。」
一說完,那畫師就別過頭去,準備離開。他把整理好的畫具背在身後,又驀然回首、看著貢帝得。
「別以為自己大義凜然!」他笑著說:「你根本禁不起檢驗。」
檢驗?
貢帝得被畫師的一番話搞的糊塗了,他追問:「檢驗什麼?」
那個畫師看了看貢帝得,然後說:「你對你自己有很大的誤會啊,」他說著、兩眼直視著貢帝得,「先把你自己是什麼搞清楚吧。」
貢帝得回到家已經是十點鐘了。他感覺很累、澡沒洗、躺上床,一下子就睡著了。
一頂大花轎停在貢帝得的父母留給他的那棟公寓大樓下,火紅的花轎跟一旁那兩輛一黑一白的TOYOTO和BMW轎車形成強烈對比。
沒一會兒,貢帝得走下樓來,排在一旁等待著的人群立刻吆喝起來,一時之間,「天作之合」、「永浴愛河」等等俗氣不已的話語此起彼落。貢帝得笑著沒說話、向人群揮揮手,然後鑽進了那輛BMW車子中。車子啟動、開走。
霎時,那輛花轎也彷似裝上了電動引擎,飛躍而走,轎子上的垂帘被快速的風掠起,一陣白煙跟著逸出花轎,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有一尊嚴法像。
是地藏王菩薩。
花轎在離貢帝得家約五公里 外的一幢簇新大樓停下來,貢帝得從轎車上下來,一旁有個年輕人把一長串的鞭炮點燃,剎那間,砰砰作響。
貢帝得獨自一人上樓後沒多久,新娘被迎娶下來,她的臉照著一層面紗、看不清楚。女方完全沒有任何人跟隨、單單就只有新娘自己一人;這場婚禮彷若是兩個孤兒的嫁娶。
一個人娶一個人,一個人嫁一個人。
只有,一個人。
一切的繁文縟節都被省略了,沒有人前來祝賀,沒有人來鬧洞房,沒有、根本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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