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打開全版都是彩色的報紙時,貢帝得的心情是黑白的。失業到今天已經滿三個月了,原本以為可以靠積蓄過一陣子的,沒想到錢卻被黃嵐和徐力華借走,而他倆一去不回頭。
這陣子以來,貢帝得唯一的收入來源便是當半仙的助理這個不是十分正當的工作。他會開始這工作也是因為上次半仙被人抗議做了離譜的預測,雖然送醫急救之後無大礙,但是半仙卻因此就把命相中心收起來了,他的易經之術也因此束之高閣。
但後來卻不斷的有人來央求半仙為他們或他們的家人一相,半仙拗不過那些不斷前來、想一探未來的人們的請求,於是又把命相中心的大門打開,只是這會兒他不再來者不拒了。前來命相的人,必須經過貢帝得的先行篩選,非得承諾不無理取鬧、不得事後說不準確,並簽下切結書者,半仙不會對其命相。貢帝得把半仙的住家隔成了兩半,一個小小的空間,就權充成辦公室。這間辦公室其實就是半仙的住家、也就在他的父親留給他的屋子的隔壁。反正不是很正式,因此一切將就著,但奇怪的是,這個不是很正常的工作卻帶給貢帝得比之前的工作更多的收入。
只是說也奇怪,立下這項規矩後,大家非但不覺得怪,半仙的命相中心生意反而明顯比過去好多了,而且不知是不是切結書奏效,果真,無人再來說不準之類的蜚短流長閒話。
這一天,貢帝得因為前一天晚上到另一個縣市去應徵工作、太累了,趴在桌上小睡。
睡夢中前方有一個穿著黑衣的傢伙,朝他開槍。貢帝得驚醒過來,但卻見一人立於門口,對方正向他咆哮著。
「你他媽的命相館開什麼玩笑,還不都是一些盡是騙人的玩意。」
是那個傢伙,就是上次把讓半仙怒火攻心送醫急救的那個傢伙。
貢帝得十分緊張,趕緊四處張望,尋找半仙;他怕半仙又會出什麼意外,不過,四下卻只有他跟那個傢伙而已。
「若非功力不足,否則為什麼命相者還得先行篩選呢?你們這兒是哪門子的鬼命相館?就專挑軟柿子吃,只相那些即便不準確也不會來踢你們館子的人。」」
貢帝得聽著他的話,臉上泛起一片潮紅。
「我們這兒有的是神仙……」貢帝得說得支支吾吾的:「但是,我們只命相有緣人!」貢帝得猛然脫口一說,絲毫不知他自己是哪來的靈感。
「好一個只相有緣人!你謹記你的這句話!」
那個人說完話倏地一下子便消失不見了。
貢帝得驚醒過來,從記憶的深淵中探頭而出。原來剛剛是一場夢中之夢。他反芻著那場夢的況味,有一陣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渡河的擺渡人。那不幫無緣人作畫的畫師。
我觀是閰浮眾生,舉心動念,無非是罪。脫獲善利,多退初心。若遇惡緣,念念增益,是等輩人如履泥塗,負於重石,漸困漸重,足步深邃。若得遇知識,替與減負,或全與負。是知識有大力故,復相扶助,勸令牢腳,若達平地,需省惡路,無再經歷。
貢帝得正感到有些什麼信仰之類的東西被他自己給背叛了,貢帝得心理明白不過,這些東西曾經是他自己內心裡永恆的價值。
曾經!
永恆!
如今彷若船過的水面,一切在轉瞬之間便不見蹤跡。貢帝得自以為的高超聖潔不可侵犯,如今竟然被一刀切入,粉身碎骨,只是他卻連血也流不出,一切太反常了。一個人的知覺,可以在面對不同的狀況時,做全然不同的反應嗎?
答案已經很明瞭,面對不同的情況貢帝得也拋去那件道德的俗袍。
還好那一切是在夢裡。
那些不知哪來的惡夢根本不值得令他多花一秒鐘再繼續思考下去,那些全是會令人產生負面情緒的東西;貢帝得拉開抽屜,他的思緒又逃回了現實之中,他從抽屜中拿出信。那是一封還沒開拆、他一直不敢面對的信,當日在臭臭鍋店,小栗絕決的轉身離開時甩下的那封信。
他看著那封信,雖眼淚仍不自覺地滑下,但他把信拆開。
得得:
展信快樂!但是,可能會不會我想是悲傷。我也不知道。
我想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了。
我想我知道你對我非常用心,但我想我對不起你,我想……或者不是我想,我想我根本就是一個壞女人,我想我並不值得你用心的對待我。我們認識的這段時間,我感謝你的努力為我,你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但我想我不值得你為我這麼辛苦,說穿了,我只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女人,我只想到我自己。
得得,我想容我再最後一次這樣叫你。
你非常好,我想是我不好,我配不上你,你值得更好的。
幾年的相處換得了這短短的幾行字。貢帝得很心酸,在腦海中轉著的事是:小栗妳還好嗎?「我想……」貢帝得在折上那封短信時,又瞥了那個不斷出現在字裡行間的字眼——我想。
南半球的澳洲大陸的一幢白素別墅,宋小栗正望著窗外的屋簷上一塊塊的雪正往下崩落;宋小栗連續打了幾通電話給蔡凰文,都是無人接聽。
在這片下著大雪的異域,她很心寒,但一切是她自找的。
她坐在白素色沙發上、兩眼直視著窗外紛飛的大雪瀰漫天際無窮無盡,她的四周散落了兩瓶早已經空空如也的白蘭地酒瓶,檜木矮几上還有一整排已被用罄的EURODIN的錫箔包裝盒……
「得得……我想……我想我是一個壞女人……」這是宋小栗閉上雙眼時想著的最後一句話。
看完信,貢帝得發楞了好一會兒,他把信完完整整地原模原樣地插進信封中,然後又把信放回他原本擺放的那個抽屜裡的陰暗一角;一切彷彿不曾有過什麼變動,但一切卻又彷似已經面目全非。
貢帝得眼冒金星。
「你們家大師在嗎?」門口忽然進來一個人,就站在那,正對著貢帝得。
貢帝得拭了拭眼中噙著的淚。「你有什麼事?」
來人是一個女人,她令貢帝得覺得陌生。
「我想請大師算算我的愛情。」
「問情!不好意思我們不接這種案子。」
「噢,為什麼?」
「若要問世間情是何物,那麼,抱歉我們不答這種問題。」
「原來這是你們的罩門。」
「並非說這事我們家的相師不內行,只是感情攸關人性,我們相師不解人性的問題。」
「人性容易迷惘,是嗎?」
「你倒很清楚的。」
「可是所有的事不是都是因為攸關人性才因此有被瞭解的價值嗎?脫去了人性,那麼一切所謂何來。」
「你真是徹底以人為本的人本主義者。」
「就這麼交談個三言兩語便斷定我是人本主義者?」
「我倒是沒有那麼快的認定,只是順口說。」貢帝得驚訝著自己竟能對這人應對如流。
「我們不接情感的案子,你請回吧。」
「我一直都在這兒,怎麼回?」
「什麼意思?」貢帝得說。
「當你心中無疑時,我便回、便消逝。」
「什麼?」
「意思是,我就是你!」
貢帝得覺得一陣天暈地旋。
我觀是閰浮眾生,舉心動念,無非是罪。
貢帝得強忍著頭暈走向門,要請回這號不速之客,那不知名的女子卻擋在路中間,貢帝得一奔而去竟穿越了她。
「我就是你!」那女子又說了一次。
「什麼?」
那女子笑了笑,「我就是你。」
貢帝得的視覺逐漸地模糊,一會兒那個女子便消失不見了。
我就是你,我就是你,我就是你……,貢帝得坐在椅子上,他的額頭上那一抹暈紅還未散去。
貢帝得仍睡眼惺忪,時間已快近中午,沒有半個客人、門可羅雀。他打算再等二十分鐘,若無人前來便要結束今天的營業。他端起早就涼掉了的咖啡、餟一口,隨手翻翻今天的報紙。
除了一些趴糞以刺激銷量的新聞外,從第一版的政治新聞一直翻到最後一頁的地方新聞,貢帝得都只看了大標題;在其中,有一件事情特別吸引貢帝得的眼球。
那一則新聞說,「內閣官房長密赴西藏求子」,在一大行的標題下還有一橫字體約小一號的標題,「秘練閨房大術」。
太八卦了。
貢帝得讀了標題下的文字內容。
據每日週刊報導,新任內閣官房長密赴西藏求子,經密宗大師傳授閨房大術及特調的飲食餐譜一套,目前新任內閣官房長與其妻秘練中。
據了解,新任官房長與其夫已結縭十年,膝下猶需虛,為了傳宗接代,遠赴西藏求子。
每日週刊引述不具名的知情人士話說,「透過調整床的方位以及做愛的角度與時間,加上飲食的調整,目前內閣官房長的肚皮似乎已有動靜。」
……
「你在看什麼?」半仙拄著拐杖從外走進辦公室。
「一則有趣的新聞。」半仙自從上次急救送醫後回來,視力也大不如前,已經不太做讀報、看電視等活動。貢帝得把他從報上看到的一切向他大致上說了一下,用很大的聲音,因為半仙的耳朵也不太靈光了。
人老了,一切殊途同歸,大概很少有人仍耳聰目明的。
「我們的內閣官房長赴中國西藏求子,報上說,密宗大師傳授了好幾招的閨房術,只要在上午正午前在屋裡的西北位置以女上男下的體位做愛,便可以得男。」
「原來咱們的官員也來這套啊。」
「或許,這樣比較貼近民眾啊!」
「怎麼這樣說啊?毫無這種根據啊!」半仙搔了搔他那滿頭的白髮,不置可否。
貢帝得邊想著報紙上的求子新聞邊看著這個年紀可當得上他阿公的老人。
他從呱呱墜地到現在一把年紀,他確實很老了,什麼時候會走也不知道。
貢帝得想如果他自己活到像老人這把年紀會是如何的一番光景,又或者,自己根本就沒那種福份活到那一把年紀呢?
活長?活久?長命!短命!究竟是什麼主宰這一切。
貢帝得沒有答案。而不知不覺老人竟然就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約隔了喝一杯茶的時間。
半仙醒來瞅著貢帝得,突然說:「我昨天看見你父親。」
聲音宏亮,大概跟半仙已經不靈光的耳朵有關。
貢帝得怔住,他的父親已經死很久了。
「仙叔,你是說我的父親?他死很久了……」貢帝得的眼神盡是不解。「你在作夢吧?」
「是的,我看到他,他來找我,那是幽冥的召喚,我也即將離開人世。」
「幽冥,你是說,我的父親在冥間。」
「不是,那是來自冥王星。」半仙說。
「冥王星?我的父親在冥王星?一九三零年二月十八日 美國人克萊德.湯博所發現,隨即被列為我們地球太陽係的九大行星之一,然後又在西元二零零六年八月二十四日 於布拉格舉行的第二十六屆國際天文聯合會被踢出九大行星之列,改劃為矮行星的那顆星球。」
半仙點點頭。笑笑說:「你說這麼多要給誰聽?你不用跟我解釋的這麼清楚,這些我都知道。」
貢帝得發楞著,半晌後,他說:「只有我父親他嗎?」
半仙沒直截應腔,只是又點點頭。
「那我母親呢?」
半仙搖搖頭,「你的母親沒來找過我,我不知道她在哪。」
貢帝得忽然想起那句話: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做連理枝。
「沒有那種事,什麼比翼鳥、連理枝的,都只是世間人的想像。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才是真理;天下是沒有不散的筵席的。」
「仙叔……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貢帝得驚訝著。
「難道你以為我真的是江湖術士嗎?我的一些東西可是真才實料。」
「是讀心術嗎?」
「不完全是,但相去不遠,我感受所有的一切,周遭萬物,宇宙片絲訊息,如此,我自然知曉你在想什麼了啊。」
「我父親說什麼呢?」
「他說要你去改名字。」
「改名字!」
「嗯。」
「可是就我所知,我的名字不是你老人家取的嗎?說我這樣可一生飛黃騰達,如今叫我要卻改名字,是怎樣呢?」
「你說的都沒錯。你的名字確實是我建議取的。但你的名字被污染了。」
「怎麼說?」
「你是不是有登錄上了一個叫什麼MBL的婚友網站?」
貢帝得想起那一干子如今難得見上一面、甚至有些已經落跑的人——那些他的前同事們。
「是,但那怎麼樣嗎?」
「那個網站的伺服器有問題……」半仙說到這停頓下來,凝視著貢帝得,一會兒,他繼續說:「你們連到幽冥之間了。」
「什麼?什麼意思?」
「網際網路是一個看不見的東西,但是卻又真實的存在著,它的一切就好像是空氣,他無時無刻存在著,但我們人類的眼睛無能為力看到;一切就是密佈著的虛無。」
「密佈著的虛無。」
「很玄是啊?」半仙瞥了貢帝得一眼後,轉頭望向窗外:那是一片萬里無雲的藍天。
「是很玄啊!」貢帝得一副不可置信得樣子。
「比如說空氣,你看得到空氣嗎?」半仙扳起臉孔。
「看不見。」
「真實存在,但你看不見就是彷如空氣,而現代人類發現出來的這個網際網路的玩意,就像是空氣一般的真實存在卻又虛無飄渺。但就像我說的,其實,網際網路這東西它一直都存在著。它是宇宙訊息傳播的橋樑,無遠弗屆。」
貢帝得雖然木訥,但並不笨;他意會了一些事。
「仙叔,你是說我們上網後連到……」貢帝得話說不下去,停在半空中。
半仙把視線從那深邃的藍空裡移回貢帝得的那張俊臉上、然後意味深長的點點頭。
窗外頃刻烏雲密佈,下起傾盆大雨。天象說變便變。
「中國人自古以來對我們所見的這片天有很多看法,最早時,《尸子》有說:『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中國人對於宇宙這種科學,觀念領先了西方世界將近兩千五百年。」半仙邊說邊捻起他爬滿下巴的鬍子。
「所以《尸子》很早就有了我們現代的宇宙觀嗎?」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那本書所說的宇宙觀和我們現今社會所發展出來的宇宙學有些不同。那本書的著者尸子認為上下四方之為宇,但依現今的觀念,宇宙的空間恐非上下四方。」
「所以說,是中國古人錯了,還是現今的西方概念比較正確是吧?」
「不,那只是最原先春秋戰國時代中國人的看法,到了中國歷史上的盛世之一漢朝,東漢的科學家張衡提出:『宇之表無極,宙之端無窮。』觀念,此時,中國人已經率先提出了無窮盡的宇宙概念,那便是現今西方宇宙學所以為的宇宙。」
「所以說,是中國人很久之前就知道了宇宙的正確知識是吧?」貢帝得搖晃著頭說、學起中國古人搖頭晃腦的讀書模樣,樣子令人發噱。
「中國人很早有了宇宙的概念,那些概念和現在二十一世紀我們人類所知的宇宙概念相通,幾乎等同;但是即便如此,在二十一世紀後,我們人類對這些關於宇宙的觀念、認知,仍是不可被證的、一切仍是假說。所以,並無所謂的正不正確的問題存在;甚至,或許《尸子》所說的才是正確的也很難說。」
窗外下雨之外,還雷聲轟轟作響。
「上下四方為之宇。」貢帝得把頭望向窗外。
「若天無際,則永遠也沒有人何人能抵達那兒;一個原本就不存在的地方,你如何能抵達呢?」半仙又捻著他下巴上的鬍子。
一根香菸的時間過後,貢帝得才問起:「仙叔,我父親跟你說了什麼?究竟我為什麼要改名呢?」
「乙太。」
「什麼?」
「乙太!」半仙加重了語氣,「你去把名字改成『貢乙太』。」
貢帝得聽著半仙說話,看著半仙躺回椅子、靠著椅背,然後一動也不動。貢帝得感到太對勁,一直叫著仙叔、仙叔,但無人回應貢帝得。
貢帝得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走了。
一個人好端端的在這,只是命沒了。
如此而已。
貢帝得輕輕地搖晃著半仙的身軀,他一點反應也沒。再摸摸他的胸口;沒心跳,只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有什麼東西擱在這具屍體的胸口上。
眼前的這個人確實是屍體沒錯,確實了,他死了。
貢帝得把屍體往前推開、把裹在屍體上有些起毛球的藍色大針織毛線衣服往上拉。半仙在毛線衣裡還有一件棕色襯衫,襯衫上有一個口袋就車在心臟口上。
口袋裡有一封信。有一把只有簡單功能的瑞士刀。
貢帝得把信抽出來;從胸口口袋,也從信封中,一一抽出來。把瑞士刀放進自己的口袋中。
小太:
塵歸塵、土歸土。
我死了後,把我的骨灰灑到太平洋。
天歸天、地歸地。
仙
貢帝得看完信,又把信照原來的樣子擺回信封裡。
這是半仙的遺書,但誰是小太?莫非半仙還有親人?貢帝得費思量著。
貢帝得不記得半仙還有什麼親人,也沒見過什麼人來探望他過。這位小太到底是誰?他有些丈二金剛摸不著腦。
難道是他自己嗎?貢帝得想起半仙方才才叫他去改名為乙太的事情。太!小太!
但貢帝得不能確定,若半仙還有親人真叫小太的,那這遺書可不能不給這位人士過目,畢竟這是半仙的遺書。貢帝得正思忖時,門被推開了。
一個女生站在門前,從她的眉宇之間可探知她有心事。她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貢帝得看。
「請問相命要多少錢?」她說,眼神閃爍著。
貢帝得瞥一眼正坐在旁邊的半仙,不,應該說是,軀體。然後,他又看了看他眼前的這個女孩,她似乎還沒聞見這空間裡的死亡氛圍。
貢帝得覺得不好一下子打擊她,但卻又不知如何告訴她這兒的命相師已經過逝了這件事。
貢帝得支支吾吾之際,那個女生的眼神終於有了空檔;她看了下四周。
她的視線在那具屍體的方向逗留了一會兒,她還是沒發現異狀,畢竟半仙人還是在完完整整在那兒的,誰知道那人兒、軀體裡面有沒有遺失些什麼呢?
她又把視線移回貢帝得俊秀的臉上。
貢帝得說:「妳可能要另請高明,我們無法接妳的案子。」他婉轉拒絕她。
「我只要你們,你們才相的準,鐵口神算。」
「嗯,感謝妳的稱讚,不過,我們的命相師如今已經……」貢帝得邊說邊把頭轉向半仙的軀體。
「怎麼了嗎?」
「他……」
「他……他是命相師嗎,他睡著了……,沒關係,我可以等他醒來。」
「他再也不醒來了。」
溫度以飛快的速度下降著。
「……」那個女生看著貢帝得,用眼神打量著貢帝得、打量著那個人、或說遺骸;她似乎有些懂得了發生了什麼事,只是還不確定;就等貢帝得來確定她心中的疑問。
「他死了。」貢帝得指著那具屍體。
那個女生像是膝蓋被人用榔頭狠狠地敲兩下——左右腳同時各一下——她突然就從她坐著的那張椅子上彈起來。那張椅子冷不防就往後一個四腳朝天,毫無招架能力。
然後,她開始發出「嘔、嘔」的聲音、往外奔去。
貢帝得看著她一溜煙跑掉。他繼續坐在位置上,想著「誰是小太」、「怎麼去找小太」之類的問題。
大概在那個女生走後的三根香菸時間,貢帝得聽見警車鳴笛聲音由遠而近向事務所這兒飄過來,好似是聞到了屍體的味道而情不自禁的急速駛著。
警車發出的鳴笛聲穿越了與貢帝得賣出去的家相連著的那片陽台,進入了辦公室,然後消逝。警車在貢帝得住家的樓下、上次半仙被團團圍住的那個地方停下來,不同的事是,這會兒那裡停的是警車,而不是救護車;半仙現在的狀況再來十輛救護車也無力可回天。
一會兒,半仙家的門、也就是工作室的門鈴響了。
貢帝得沒動靜,這些被法律、人民託付而擁有偵查犯罪權力的人,總喜歡裝腔作勢。門明明就沒關上,不是嗎?
貢帝得沒去應門。
但是,沒一會兒,就有人推門而入了。門被推開後,貢帝得瞥見外面還站著一個人、那人緊緊地貼在牆壁上。
「果然是裝腔作勢,直接推進來不就得了。」貢帝得冷冷的看著、想著。
進來的人,是一個穿著制服的傢伙。他一進門,便先乾咳了兩聲,伸手摸摸他胸口前的一線三星警階標示;要不是他站的離貢帝得還有些距離,貢帝得覺得自己應該可以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就像剛剛在摸半仙的胸口那般。然後他說,「我是警察。我是這兒的管區。」
「後面的話我不知道,但前面的,很明顯。」貢帝得說。
那警察回了一個哂笑。「很好,我們喜歡聰明的傢伙。」他又摸了摸他的胸口,「我們廢話不用多說。我們剛剛接獲一個女生的報案,說你們這兒有死人。」他邊說著、邊誇張地睜大他的眼睛、用力的甩頭面看臉色已然發白的半仙;貢帝得有些擔心他會運動傷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在演戲,而貢帝得是被他強迫中獎唯一的觀眾。
滿是「你們」、「我們」的言語在貢帝得的耳邊嗡嗡作響。
貢帝得不置可否。他又把頭回過來看著貢帝得,大約用了剛剛轉過去時的一半力度。
「你有什麼話說?」那警察冷笑著。
「說什麼?」
「我們不喜歡轉圈圈,你對這件事怎麼交代?」那警察指著坐在椅子上僵硬的他。
貢帝得停頓了一下。「你們果然認為我殺人。從你一進門我就如此猜測了。我果然沒猜錯。」
「怎麼你以為人不是你殺的嗎?」
貢帝得又停頓了半晌。那個警察一直在打探著他。
「我為什麼要殺他呢?況且,你們為什麼認為他是死於非命呢?」
「很好,你直接訴求你沒有動機,這個,關於你的動機的部分,我們雖然已經有些掌握了,但我們還要查。至於,我們為什麼認為他是非自然死亡,這自然有我們的專業判斷。」他再一次摸著他胸前的警階。他撫摸過後,一樣是一線三星,一切沒變,仍舊符合著他的辦案技巧。
「那我現在應該怎麼辦呢?」貢帝得說。
那個警察表情木然,似乎沒料到貢帝得會來這麼一問。
「你……可以從實招來、和盤托出。」
「招什麼呢?殺他的過程嗎?」
「你知道的,我們不喜歡兜圈圈,大家時間都有限是吧。」
「嗯。」貢帝得簡短的回應令那警察臉色大變。
「你嗯什麼嗯。嗯是什麼意思?」
這時,原先站在門口持著槍一動也不動的警察也走進屋裡,而他站的位置——門口,已來了三個支援警力。
「把他帶回警局。」那個矮個兒警察一進來便說、他一伸手,外面的三個人又進來一個。
「我跟你們走。我很好商量。」貢帝得說。
「是,我一直以為你是聰明人。」
區警局在一家閃著俗豔跑馬燈的茶室旁邊。茶室的玻璃窗、門的透明玻璃都被一張張黃色像是牛皮紙袋拆開的東西給貼住了。區警局前的走廊停滿了警用摩托車,從走廊往茶室那邊延伸有三個打扮妖豔的女人正站在走廊上對路過的人眉來眼去。警車停住後,貢帝得看到三個中的一個妖豔女子和勾著一個禿頭的矮胖男人進了茶室。
貢帝得有些驚慌,他住在這兒這麼久的一段時間,他從沒來過警局;他不曉得原來警局竟是這樣的與特種行業相鄰而居,而且相安無事。
那個喜歡摸胸的警察推了貢帝得一把,「趕快走,東張西望什麼!」
一行人,穿過警局大廳,來到一個房間;貢帝得眼一瞧,上頭寫著「偵察室」的字眼,有一抹森冷的氛圍在空氣中飄盪著。
貢帝得被押推進去,被命令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你最好老實說。」那個管區邊說邊把一疊資料甩在貢帝得面前的桌子上。
「到底要我說什麼,人不是我殺的,我沒殺人。」
那個警察森冷一笑,拾起方才他扔甩在桌子上的東西,翻開其中一頁,攤在貢帝得眼前。
「你為錢殺人,你有十足動機,我們有十足的理由可以讓你就地正法。」
貢帝得瞥了眼那些紙張,顯眼處寫著「歲月人壽公司保險要保單」。
那警察也不等貢帝得反應,一個彎身,身子趴在那張詢問桌上,那張桌子似乎就要垮下來。
「你、最好、老實說。」那個警察說;他的那一張臉讓貢帝得覺得他彷彿是已經一個星期沒大過便一樣。
「我不知道說什麼,我沒做什麼。」
貢帝得的反駁語音剛落,這時候,只兩米 開方大的斗室忽然燈光盡滅、整個暗下來,從貢帝得所坐的位置後的牆壁孔徑中射出一道光束投影在他前方的那一面牆上。
投影出的是一段受囚禁的人被刑求的畫面。畫面中的那人兩眼無神,似是已被慘無人道的方式虐待到無力回應了,一支像是銅刷的刷子正在那人的腳底板刷動著、血正滲下。然後那人暈過去了,一桶水由畫面的上方潑灑下來,然後那人的身體濕了,腳底板上、地板上的血,一下子被水沖開,畫面成一片紅,然後那人的頭被抓住、往上仰。
一會兒,偵察室的燈光又亮了起來。
貢帝得十分清楚那些警察們的意圖。
「你們要刑求我嗎?」
「誰?有誰要刑求你,你可不要亂說,我們是講求科學辦案。我們有我們的問案技巧。」
貢帝得兩眼瞪著那個管區。
「瞪我也沒用,從實招來!」貢帝得有股衝動想站起來,但被一旁的另一個警察壓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貢帝得仍然沒說話。
「我們調了你的前科記錄……」那個警察講到這兒,停頓下來,一副眼神賊賊地在貢帝得的臉上打量著。半晌後,他說:「你家的殺狗案件還沒破案吧?」
「你們一直沒通知我了,應該是還沒破吧。」
那個警察突然抓狂似的,雙掌用力地往桌上一拍。
「不要跟我玩,你會付出代價;你還觸犯動物保護法;狗、狗,是不是也是你殺的!」他那佈滿一整臉的蠻橫樣,並沒有留給貢帝得反駁的餘地。
「警官,是你在玩我吧,狗怎麼會是我殺的呢?」
「很好,想跟我玩是吧,做賊的還喊捉賊,真有你的啊!」
那個警察又像魔術師似的甩了一疊照片在桌子上,貢帝得怔怔地望著他,也不知他的照片是從哪變出來的。
「這些是不是你!」他問著;但他的問話語調、眼神似乎總並非要取得貢帝得的答案。
貢帝得看了照片一眼,上頭是一個人提了一個黑色的塑將袋,似乎正往垃圾車走。
而那人,是他,是他自己沒錯。是貢帝得,沒錯。
「就丟垃圾罷了不是嗎?」
「你怎麼變笨了,我不喜歡。」那警察說。
「你的感覺我無法控制,也不能引導,若你覺得困擾,你應該去找心理醫生。」
砰!那警察的雙掌又再一次往桌上拍擊,只是這回兒勁道更大,一支水杯子被震落到地,玻璃和水跟著四處飛散。
「真的想跟我玩是吧!」那個警察又在翻那疊文件,口中喃喃自語著:「木訥寡言?你這麼伶牙俐齒,怎麼國中時代的班導師會給出一個木訥寡言的評語呢,真是怪哉啊!」
那警察的話語像是大地春雷,一語驚醒夢中人!
貢帝得從他的話語中警覺到:確實,自己這樣的應答風格,並不太像他自己呀!怎麼會這樣呢?剛剛的自己是怎麼回事呢?
貢帝得陷入一片迷亂的思緒中、暈了過去。那警察見狀立即過來搖著他的身軀,但是無論怎麼晃動他,貢帝得就是沒反應。再摸摸他的心臟,竟然沒心跳了。
那個警察用室內電話呼叫勤務中心。
不消一會兒,勤務中心便派人過來協助,緊急做心肺復甦術。
一陣子後,貢帝得的眼球在閉住的眼瞼下滑動,他們似乎把貢帝得從鬼門關拉回來了。
眾人鬆了一口氣,但貢帝得卻始終沒張開眼;那個警察見狀堅持說要把貢帝得送醫院觀察。
救護車風掣雷行地越過,捲起散落在地的廢紙張,只留下一鷗一鷗的警鳴聲在空氣中遊蕩著。
枝椏漫無目標地伸指著遙遠的太空。
車子正駛向區內的最近醫院,也就是上次半仙被送去的那家醫院。行進間,車子中的人忽然忙亂起來,「快!胸口加壓!快……」護士急喊著。
但老天似乎是閉上耳朵了。對一切的作為再也置之不理了。回天乏術了。死了。
「他死了!」隨救護車而來的護士說:「他死了,但我們得去醫院,讓醫院的醫生做最後的判斷。但我確定,他死了。」她撫著貢帝得的身軀——心臟的位置——臉色不疾不徐,語調平和,一副身經百戰的樣子。
救護車上那個管區和另名刑警面面相覷;才一下子光景,一切豬羊變色了。
那個管區心想:這下可好,一下子清潔溜溜,被害人和嫌疑人都死,可依刑事訴訟法二五二條六款,偵結不起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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