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前一天和三媽臭臭鍋店的年輕老闆、也就是她現在的男友喝多了,小栗昨天半夜還爬起來上廁所、嘔吐,整個廁所被她吐得滿地都是,她也沒空搭理,直到今早起來臥室裡瀰散著一股餿味,她才用水去沖;邊沖洗著廁所她邊想著:自從和貢帝得分開,進而與這家臭臭鍋的老闆在一起後,雖還稱不上天天酩酊,但幾乎夜夜大醉。或許,這是她環遊世界的一種附屬代價。人生中一件事和另一件事總是難免有著對價,要或不要,都是個人的選擇,別人無置喙的餘地,選擇了,就得承受那結果。
她當初一點兒也沒料到會是現今這樣的。
「妳的GOT與GPT都超過了標準值。」醫生皺著眉。
「那是怎樣的狀況?」小栗說。
「就我們人體而言,肝臟是最大的化學工廠,是人體新陳代謝最重要的處理器官,它的功能十分的多元。因此,當我們在檢驗它時,我們必須用各種不同的項目來評估它。一般,醫界都是用GOT、GPT指數來驗檢,若這兩個指數超出一般值,我們會認為受檢查的人的肝臟出了某些問題。」
「……」小栗怔然地看著醫師、沒說話。
「妳的生活是需要經常熬夜嗎?」
小栗想了想,然後點點頭後,又搖搖頭。
「醫師,你所問的熬夜是指什麼呢?」
「超過晚上11點還沒上床睡覺,就算熬夜。中醫理論中有一論認為,子時是膽經運行的時間,而丑時是肝經運行的時間,所以妳不要在這身體器官該休養生息的時候,還巴著它們不放、不讓它們休息代謝。」
「子時、丑時?」
「子時是指夜間11點到隔日的凌晨1點,而丑時則是指接下來的那兩個小時,也就是1點到3點的時間。」
「這樣子的狀況會怎樣嗎?」
「當然,是不好的,妳要趁現在還沒惡化前,修正妳的生活習慣,包含飲食習慣。否則將來肝炎,甚至肝癌等等的問題都可能至找上門。」
「怎麼改?」小栗的語氣有些急促。
「妳有飲酒吧?」
小栗點點頭。
「可以改掉吧?」
小栗怔怔地望著醫師,她想起她和貢帝得的一切和她現在的一切。那些落差,那麼清楚地像似階梯般,但她的心中卻十分迷惘;今日,她發覺她自己搞不清楚自己。
是她要來了如今的這一切,也是她自己趕走安穩的老實人貢帝得。
小栗想的有些出神了,已聽不見迴盪在她耳邊的醫囑:「避免飲酒、熬夜,否則會影響生育、思考能力會停滯,甚至會引發猛爆性肝炎,會死亡的……」
這一切,是她自己種下的因。她沒有怨誰,她只是覺得對不起貢帝得,以及謐奇。如今她得承受一切的果。
「小姐。」
隔了半晌。
「小姐……」醫師又叫一次。
醫師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小栗的手腕,小栗才從恍神的狀態中回到現實世界。
「嗯!」小栗呆呆地看著那個頭髮灰白的醫師。
「我回不去了。」
「什麼……妳說什麼?妳可不是在演偶像劇,妳也不是徐志摩,這事是真的會死人的。」醫師說。
看著那醫師嚴峻的神情,小栗頓了片刻,她一時之間搭不上腔。
「我有我的難處……」她吞吞吐吐地丟出了幾個字。
「難處?什麼東西比得上生命重要,有了健康才有人生的其他,失去健康,人生再有其他什麼也都是枉然。」
小栗一臉木然的聽著醫師的訓話;她無話可說,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那天,下著小雨。貢帝得在公司加班,他正在為不能陪小栗吃臭臭鍋感到抱歉,但旋即他又想到,他加班多賺點錢也是為了小栗的環遊世界夢想,因此他也就寬心了。但他沒想到一場風暴正因為他的這個缺席而正在醞釀著。
「我要一鍋泡菜,不要鴨血。」小栗說。
「泡菜鍋沒鴨血。」男子說。
小栗瞇著眼睛看著眼前這個矮小的男子,她不喜歡他,他的外表令她感到些猥瑣。
「今天怎麼一個人來?」男子說。
「請問你是,」小栗說著,她的眼神有些狐疑:「我認識你嗎?」
「我是這家店的老闆。我常看到妳和一個男子來,那善男子應該是妳的男朋友吧?」
善男子?小栗感到一陣新奇,這話平常還真少聽見。
男子自稱老闆,小栗晃然而悟,難怪她覺得他有些眼熟。
那個老闆問也沒問小栗是否歡迎,就在小栗對面的空位一屁股坐下來。
「我……」小栗話到嘴邊,一抹思緒卻浮上心頭,有必要對他——這個自稱臭臭鍋店老闆的人——說這麼多嗎?小栗瞄了掛在牆上的價目表一眼,大腸鍋100元、泡菜鍋100元、蛋5元……這一切她很眼熟,對這兒她很熟。小栗的心防頓時在剎那間被她自己的熟悉感解開。
「我男朋友他在加班,所以今天一個人來。」小栗笑笑。
「喔……原來他真的是妳的男友……」
「嗯……他是我男友這有什麼問題嗎?」
「喔,沒有啦。」老闆囁嚅著。
小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有什麼錯覺?她感到有一些喜歡或愛之類的意涵從那個老闆的應話語氣裡透出來。是她想太多了嗎?
「嗯……那個……」小栗支支吾吾地,不知該說些什麼。
此時她突然看見一隻蒼蠅飛到桌邊,她伸手指著那隻蒼蠅,然後,那個老闆站起來,從桌上的面紙包迅速地抽出一張面紙——啪一聲響——他精準地把那隻蒼蠅拍死在桌上一角。
然後他把拿在手上的面紙翻了過來,晾在他自己跟小栗的眼前。
小栗忽然哇地叫了一聲,起身就往廁所奔去。那個老闆一臉愕然,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隔了一會小栗才捂著嘴從廁所走回來;此時泡菜鍋已經送過來,正滾著。
那個老闆看小栗一直捂著嘴巴、沒有動筷子,便問小栗怎麼了;小栗隔了一會,才緩慢地把捂住嘴巴的手放下,然後說:「我看到死屍會吐……」話還沒說完,小利便又感到一陣噁心襲上胸口,她又站起來,走向廁所。
泡菜鍋都快被煮爛了。
一陣子,小栗才回來。煮泡菜鍋的酒精膏都用罄,火已熄滅了,泡菜鍋上面有一層稠稠的粘著物。
「我請人幫妳再加點火。」那個老闆說著,就把手舉起來要呼叫他的店裡的員工過來。
「不用了,我現在吃不下。」
「對不起,是我害妳這樣的。」
就在此刻,小栗的電話響起來,小栗把電話接起;是貢帝得。
「喂,小栗我要晚點回去,今天事情很多。」貢帝得說。
「嗯,你忙。」
講沒兩句話,一對情侶的通話便結束了。小栗掛上電話後把眼光移瞟向街上,臭臭鍋店的門口前走廊行人熙來攘往的。沒人知道小栗此刻的心情低落。
但那個老闆看在眼裡。畢竟是生意人,他有著一些生意人該有的嗅覺,他聞出了一種不尋常,他感到有人的情感似乎正徘徊在分岔路口。
那個老闆一直看著小栗、沒說話。等她再度把眼光移回正前方看著他時,他突然大膽地提出了一個邀約。
「我請你去吃飯,到陽明山上吃。」他一說完,便用眼神揪住小栗。那是一種讓人不得拒絕,也無以選擇的堅定眼神。
小栗看著他好一會,然後點點頭。
老闆開的是一輛寶馬。小栗一看見那輛車出現在臭臭鍋店前,眼睛都亮了。然後,她看見他打開駕駛座旁的車門、他走下車來、繞過車子、幫她把車門拉開,做了一個請進的滑稽動作。
她笑了。小栗笑得非常燦爛,所有的陰霾彷彿已被掃空。
有時候,只是一個莫名其妙希望就可以讓人生機蓬勃起來,縱然那一切都是在未定之天、宛如空中樓閣也是如此。
「我剛剛在店裡看見妳好像在看旅遊的資料?」老闆問。
「是啊,我打算去環遊世界,目前努力存錢中。」
老闆轉頭瞥了小栗一眼。他的眼光中有些疑問。
「想吃什麼?」
「你請我上陽明山,應該是你告訴我吧。」
「嗯,」那個老闆頓了一下後說:「喔,妳很實事求是耶!」
黑色BMW車子蜿蜒地沿著仰德大道,一路向著文化大學的方向前進,路一旁山壑中的台北市正萬火通明地準備迎接這一個燦爛的夜。
一個夜,究竟能發生多少事?
小栗從包包中掏出一面鏡子,伴著沈沈的月色塗上鮮豔的口紅。
「對了,我都不知道妳的大名?」
「宋小栗。」
「姓宋……」
「對呀,怎樣了嗎?」
「噢,沒有我想到2000年參選總統,又在2004選副總統,又在2012選總統的宋楚瑜……」
「你想太多了,除了同姓宋,其他一點關係也沒。」
宋小栗輕盈地笑著,老闆也尷尬的笑了笑。夜色有抹迷離的色彩。
「那你呢老闆先生。」
「什麼?」
「嘿,你怎麼突然木訥了,你的名字啊?」
「噢,對不起,我姓蔡,蔡黃文。」
「蔡凰文,哪個黃,哪個文?」
車子在一個漢字「燙」前停下來——那個燙字是被寫在一塊帆布上的,依帆布的破損程度,那應該可能已經懸掛很久了,幾經風霜,字跡已經不清不楚,要不是就停在它的前方,真的還看不清那兒有一個燙字。
「怎麼是寫『燙』呢?」小栗嗤嗤地笑著,一副煞是惹人疼惜的模樣。
蔡凰文看得都癡了,他望著小栗一時之間楞在一旁。
「宋……」蔡凰文有些不知所云。
「宋小栗,叫我小栗就好了。」
「妳剛剛說什麼?對不起,我沒聽到……」
宋小栗沒回答他,她只是看著一臉呆樣的他、咯咯地笑著;他這麼一愣,讓她知道了他一些他的嘴巴沒說出來的事。
「這個燙堂該是男女分湯的吧?」小栗問。
「當然,男女授授不親呀。」
「嗯。」
蔡凰文把他的黑色保馬停入停車格內,一旁的警語標示著「非本湯屋客人,請勿停車」、「本湯屋用餐,贈送浴卷」。
「你好,請問有位置嗎?」蔡凰文說。
「你們用餐嗎?」
蔡凰文點點頭。
他們兩人一同走進屋裡,櫃檯小姐一見到兩人便說:「不好意思,目前我們雙人的都客滿中喔。所以只能贈送你們大眾池的浴室洗卷。這樣可以嗎?」
「噢,我們是要洗大眾池的……」
宋小栗記得,那位櫃檯小姐的詫異眼神彷彿在問「你們兩人是什麼關係?」;就在她和蔡凰文隔了三天後再前去那個湯屋,而櫃檯小姐雞婆地說要給兩張大眾池的門票,蔡凰文回說,「不用,我們一間就夠了,還有一間的嗎?」
之所以大眾湯變成鴛鴦池是因為,那一夜,洗完湯後,一切就被改變了;
對宋小栗來說,貢帝得再也不是她的唯一了。那一夜,泡完湯,車子駛在仰德大道時,蔡凰文又說他肚子餓。
「你怎麼這麼容易餓肚子呢?」宋小栗不解。
蔡凰文踩下離合器,車子往陽明山的後山奔去,過沒多久,車子又在另一家「熱點」的湯屋前停下來,他們倆一下車,蔡凰文就熟門熟路地把宋小栗拉進湯屋。這是一間沒有大眾池的溫泉旅社。
宋小栗知道她自己想要什麼、也知道他想要什麼。
那一夜之後,對於她們倆來說,浴室是變成一間就夠了。關係的調整有時是長長久久,有時卻是在瞬臾之間就能擺平。
宋小栗被很快擺平了。
也因此,宋小栗從此神經兮兮的。貢帝得發現了些什麼異樣,但他沒有問她究竟是什麼原因。反而貢帝得只是覺得自己對不起她,他為他自己的不夠能幹深感內疚;是他的能力不夠,不能給宋小栗一個能經濟無虞的環境的。
宋小栗暗地裡和蔡凰文來往了約半年,這其間,貢帝得一直在努力的幫宋小栗賺錢以一圓她環遊世界的夢想。
貢帝得哪知道他的世界已經被搞的天翻地覆了。
那一夜,宋小栗和蔡凰文一閃進「熱點」,蔡凰文便一點也不扭捏地,直接抱住了宋小栗,但她一把推開他。她很扭捏。
「我不是隨便的女人。」
「我沒有認為妳是隨便的女人。」
他緊緊地摟住她。
她看著他,沒說話。
她說不了話,他的唇封鎖了她的唇。他們兩人沒有進湯屋浴池,而是倒向一旁的大床鋪。蔡凰文激烈的探索著宋小栗的身軀,宋小栗感受著他的堅硬。一陣慌亂之間,那矗在湯屋桌上的小地藏王菩薩塑像被他們倆踢翻震晃到地上。
然後,之後的很多夜都跟那一夜沒什麼兩樣,頂多是改改地點,有時在車上、有時在旅館的差別而已。
回不了頭了。
她決定跟貢帝得攤牌。她覺得她已經握住大老二一支好牌。
宋小栗的電話響了,是貢帝得來電,一接起電話,她禮貌性地說你好,聲音彷彿是從遙遠的宇宙端傳來似的盡是冰霜。
「停車!我不想躲、不用躲!」宋小栗在黑色寶馬即將駛過臭臭鍋店門口時,及時喊停;她要讓貢帝得清楚一切。
貢帝得坐在臭臭鍋店內,看著宋小栗從高貴的BMW轎車中走出來。他原本以為那是宋小栗的同事,但他同時也疑惑著,因為似乎沒聽過小栗說過她有什麼開進口車的同事。他點的泡菜鍋火早已經熄滅,鍋面浮著一層油。
貢帝得沒想到宋小栗一坐下就跟她攤牌,「我們到此為止!」
然後,然後她就走了,從此渺無音訊。
一切彷彿不曾發生過一般,貢帝得不曾認識宋小栗,只是偶而隱隱約約地才忽然隱隱作痛,但是究竟痛在哪,卻也隨著時間的飄逝而日復一日地模糊了。
終究到後來,對方只活在自己的記憶中,再也不再真實,碰也碰不到,只有在某些的時刻——夢中——才會像脫韁野馬似地去一昧地追求那些早成廢墟的斷垣殘壁。
宋小栗離開貢帝得後,沒多久,便和蔡凰文飛到了澳洲,那班搭載著他倆的波音747降落在雪梨後,她便在一場顯然是經過精心策劃的求婚下成了蔡太太,結束了單身生活,只是,她沒料到,蔡凰文是一個會動手打人的人。
誰被打?
是宋小栗。她不止被打,還被稱為「破鞋」。
那是結婚後的第17天,宋小栗之所以記的這麼清楚,是因為那天是她的生日。
結婚的那天,蔡凰文說:「等妳生日那天,我們就開始去環遊世界,第一站我們就先飛紐西蘭。」
「那是17天後。」宋小栗說。
「我們就17天後出發。」
第十六天時,蔡凰文到了夜很深的時候還沒回家,南半球的澳洲此時正在下著雪。
其實,在結婚後的第二天,蔡凰文便把宋小栗一人獨自扔下出門去了。
沒有說明、也不知去哪,隔了一天才回來。
宋小栗只是知道,就是在那一通電話後,蔡凰文的態度有了改變。
「你要去哪?」宋小栗問。
「妳不用管。」
「我不用管,我是你的老婆,我怎麼不用管。」宋小栗拉住怒氣沖沖的蔡凰文。
一個巴掌聲響。他甩了她一耳光,她跌到地上。
「叫妳不用管妳就不用管,好好待在這,我過一會兒就會回來。」
然後,蔡凰文便甩開了宋小栗的手,奪門而出。那速度不比要趕去投胎來得慢。從車庫傳來一陣引擎發動聲,到宋小栗感到毛骨悚然、背脊發涼,引擎聲已逐漸遠颺。
她從來都只知道她自己的環遊世界旅行,她根本不知生命之旅之險惡。那一巴掌,讓她陷入深淵,同時也站在頂峰,「我是怎麼了?我怎麼會就這樣把自己嫁掉,一昧的以為人家會對我好呢?」
那一巴掌沒讓宋小栗覺得痛,只是讓宋小栗覺得她自己荒謬極了。
她呆坐在那。那是一幢有著大花園的標準澳洲鄉間別墅,蔡凰文結婚前對她許諾的乳白色愛巢。
「我是個什麼貨色?」引擎聲消失後,宋小栗環顧著引誘著她的陷阱之一,那一些乳白此時空洞不已,再也不是她第一眼看到時的溫暖、幸福。
我是個什麼貨色。宋小栗的腦海不停的惦量著自己。虛實之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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