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他們公司裡,只有他一位像他一樣職位的行銷顧問,是的only,一位。彷彿這職位就是專門為他而安排似的。
你或許會問,是不是他薪資比別人高,能者多勞、賺錢多多,所以工作才多?可是,很可惜的,要跟您報告的是,並不是如此,他的錢領的不但沒比同職等的人多,反而更少,他總是在一些什麼需要講究人際關係的績效考核上落後,沒辦法,誰叫他阿諛奉承的功力低落到令人驚訝的像是在馬里亞那海溝呢!
至於,要怎麼感應他所遭遇的這樣狀況,咱們得從兩方面來看。其一,是你的看法,你應該是覺得他被欺負了,他所遭受的一切怎樣看都不公平;但你的想法,雖然很重要,但你在千里萬距之外搖旗吶喊,對他毫無幫助,因此,必須將你的想法擱下。
而其二,是貢帝得自己的想法,在他的想法中,又分成年輕時,大概三十歲之前的想法,和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的想法。
他二十到三十歲的想法是:「我還年輕,需要多磨練,這些對我而言是一件好事唷,他將使我的將來更有力量、更具有競爭力。」
一切的存在都有一些目的,包含那些合理的、不合理的一切。鼻子是為了眼鏡而活、兩腿根本就是為了穿上一條褲子,一切都搭配的如此之恰當,他的境遇會如此顯然也有一定的目的的!貢帝得堅信。
這樣想是好健康的想法呀,有為的青年都該效法他為對象,把吃苦當作吃補、把吃虧當成佔便宜;可不是嗎,你多了一道又一道別人求也求不得的磨練機會呢!
貢帝得的思考健康無比。
然後,接下來,他有些疑惑了。當他日復一日,都還是被指派相同的事務、甚至一些新近的資淺同事也都對他頤指氣使時,他疑惑了。然而,像方前提到的,有時候、有些狀況雖然會令他有一絲絲的疑惑,但總是稍閃即逝,他總能立馬回魂。
「人生助人為快樂之本!」這才是貢帝得的標準,幾乎是他的座右銘了。
然後,三十歲、三十一歲、三十二歲、……歲,直到,他今年四十三歲了,一切外在環境似乎依然如故、就如同他三十歲之前一樣。
只是,貢帝得內在的心變了,他明顯感到些些變化,僅是一些些而已;貢帝得的疑惑頻率一直在提高,若時間是橫軸,次數是縱軸,用一把量角規加以測量頻率,那麼,那被測量出來恐怕趨近九十度。
以前,一個月來個一、兩次就嫌多了;但四十歲之後,幾乎每週,不,兩、三天就有一次失衡。
「為什麼都是我在幫別人呢?怎不見別人幫我呀?」貢帝得在疑惑時,最常浮盪在心中的,便是這句話。
但是縱然疑惑的頻率高了,貢帝得也只是更快速地把那些心中的吶喊自我吸收了。經過淬煉,這已是他的專長了;這陽光拂煦的世界依舊是美好呀!
就像他的父親留給他的那一本書《貢第德》所說的,「事出必有因,一切事情皆有必然的因果相連,而且都是為了最好的結果而安排」。
所以,前些日子,當貢帝得從報紙上看到中國大陸廣東富士康公司深圳廠區不斷的有人倒栽蔥似地往地面跳時,他還茫然的不知所以、以為很怪;生命多麼美好啊!凡事都是為了最好的結果而安排的不是嗎?至少,貢帝得是這樣想的。
但有一件事是例外。
那唯一的不美好,是他至今未婚,因為這件事,貢帝得已經不知道被他的雙親叨叨絮絮唸過多少遍了;從他們生前得心願唸成他們死後的遺願。
二
貢帝得曾經有一位女友,交往了八年,那八年裡,貢帝得曾多次提出要結婚的想法,但每次他提出要結婚,他的女友總是不點頭。
「嗯……現在還不要啦……」這是貢帝得所記得的她的拒絕話術,他深刻在腦海,因為他的前女友每次都說同樣的,想不記住都很難。
貢帝得的前女友是一個在政府機關上班的公務人員。貢帝得跟她交往時認為公務人員最安定了,然而,有些事情不是放諸四海皆準的,他的女友便是一個意外。
「我想去環遊世界。」她總是這麼樣跟貢帝得說。
環遊世界的旅資,少說也得百來萬台幣;這件事對一個基層的公務人員三萬多、每個月還得扣雜七雜八的日常生活開銷的薪水的小栗而言,可是件不容易的事,少說也得省吃儉用的存個五、六年才勉強有辦法吧!而且可選擇的旅遊團應該是那種陽春等級的。
貢帝得的前女友總是有意無意地暗示著,希望他能幫助她達成願望。
怎麼樣幫呢?當然是金錢上的幫忙了。
貢帝得每月的月薪大概只有三萬,他一樣要扣雜七雜八的生活開銷。從那次去中正紀念堂看手塚治虫的展覽而認識他的女友開始到他的女友提出分手那天,他的銀行戶頭只增加了三萬六千元。雖稱不上是月光族,但也相去不遠了。
這些活生生的事實,貢帝得都老老實實的跟他的女友小栗說了。
「沒關係,我會自己想辦法。」小栗聽了之後,聳聳肩說。
「對不起。」
「這不關你的事啊,道歉什麼!」
而貢帝得,他也天真地以為就是像小栗說的那樣了。
但他仍還是努力存錢,甚至還在早晨的時候跑去兼了一份送羊奶的工作。他愛她的女友。況且他還以為環遊世界增廣見聞是件好事,值得鼓勵。
然而,人只有兩腳,而錢卻有四隻腳。
一年前,他記得他有次在報紙上看到「雄虎旅遊公司」的環遊世界旅行團,每人開價九十六萬,然後該旅遊團一開始在網路上開賣後便被秒殺。據報紙說,該環遊世界旅行商品在網站上架後的十分鐘內,被一掃而空、清潔溜溜,屍骨無存;而大概幾個月前,另一家「天歡旅行社」也是推出大致相同的產品,只不過,價格上漲到了每人一百五十萬元,同樣被秒殺。
物價上漲速度飛快,短短一年,價格竟漲了將近一倍。
貢帝得望著他的存款簿,他不知他什麼時候才可以幫他的女友小栗報名參加旅行團去環遊世界。
又過了一年。
貢帝得的所兼差事已有兩份,他除了早上送牛奶,晚上還接一些私接一些電腦維護的工作,他的存款跳上了以二為開頭的六位數,但離報名參加環遊世界似乎仍是遙不可及的距離。
「有人說,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之間,而是我在你身邊你卻不知道我愛你。『是呀,我愛你啊,世界旅遊團,讓我愛你好嗎?』貢帝得忖度著。
這天,貢帝得喜孜孜地約了小栗在下班後於他住的附近一家三媽臭臭鍋店吃晚餐。他準備要宣布一個好消息;他晚上的兼差工作有成,接了一家上市的電子公司的案子,完事後大概可以拿到六十萬元,離環遊世界的夢的距離已被拉近了。
貢帝得先到了三媽臭臭鍋店,他找了一個靠近冷氣的桌子坐下來等小栗。
平常他們就常來住這家生意很好的店吃飯,小栗總愛點那個嗆味十足的泡菜鍋,而貢帝得偏愛清淡的海鮮鍋;他拿了一張點菜單,就點了這兩種鍋,把點菜單交給服務人員。
五分鐘後,泡菜鍋和海鮮鍋都被服務員端來放在桌上了,但小栗還沒到。
貢帝得撥了小栗的行動電話,但卻回應著,「您所撥的電話通話中,請稍待再撥」的訊息。
隔了五分鐘,他再撥,還是一樣。
桌上的泡菜鍋和海鮮鍋都滾起來了。貢帝得心想,應該是塞在路上,而塞車的該地方電話收訊有問題吧。
他總是替人家著想到無微不至。
他沒什麼疑惑,靜靜地著,直到那火鍋下面所加的酒精都被燃燒光了、火熄了,小栗還沒來。
「喂,小栗喔,塞車吼,我幫妳點了泡菜鍋。妳還多久到?」
小栗沒回答,頓了半晌。
「五分鐘……」
五分鐘後,一輛黑色的BMW房車停在劃著紅線禁止停車的三媽臭臭鍋店前的馬路上,然後,車門打開,一個女子穿著入時、濃妝豔抹的從車上下來,BMW開走。
女子走到冷氣機旁的那個桌子。
「小姐,這位子有人坐喔。」
小姐充耳不聞、還是坐下來。
貢帝得定睛才看清楚,她是小栗,她的裝扮幾乎令人認不出了。
「我們分手吧!」她看著他,她這樣說,直截了當,似乎沒什麼轉圜餘地,而果真也沒有。
貢帝得還是維持著定睛瞧著人的模樣沒變,愣住了
「咦——怎麼回事?」貢帝得頓了一下,「我做錯了什麼嗎?」
「沒,你沒錯,是我錯了。」
「妳怎麼了?」
「我老實告訴你,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另外認識了人,他可以供我去環遊世界。現在、現在,現在就可以了。我不用等他存錢,等那個不知道要等到西元哪一天才能付諸實行的希望!」
不用等——貢帝得的腦海瞬間被這幾個字盤據住。
「他是有錢人就對了,妳的意思是這樣的是嗎?」
「………」小栗開了口,話已到嘴邊,但她旋即卻又閉上嘴巴,沒吐出半個字。
「……我可以知道妳是怎麼認識他的嗎?」他勉強擠出話題。
「我在『美麗新世界』的交友網站認識的,你可以不要再問了嗎?」
貢帝得看著已慢慢冷掉的那兩鍋臭臭鍋,突然不知該說什麼。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無能……」他的眼神垂下,望著那海鮮鍋中的蝦子。
「你不要再說了好不好,你這樣子讓我感覺我自己很齷齪、下流。」
「對……」貢帝得話講一半時,小栗站起來,把桌上的兩鍋臭臭鍋弄得濺出鍋外。
「對?」她半驚訝著。
「對不……」
「不,你沒有對不起我,沒有!你聽懂了沒,不要再跟我說對不起了!」語畢,她甩下一封信、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外面,那輛黑色寶馬BMW已等在臭臭鍋店門口。
「對不……起。」貢帝得望著小栗飄遠的背影慢慢地說完了這一整句話。
然後,他獨自坐了一段時間,等到臭臭鍋店的店員來問他說要不要加湯,他才請臭臭鍋店的服務員把那兩鍋冷掉的臭臭鍋包起來,他拎著它們孤伶伶地走出臭臭鍋店。他想還可以吃個三天吧。
一步出臭臭鍋店,貢帝得好想哭,但他哭不出來,畢竟任何人都沒權力去要求另一個人來陪自己吃苦的;他不怪小栗,他自己要奮發圖強。有一天,他一定會飛黃騰達的,半仙說過的。
回到家,謐奇就跑過來了;謐奇是先前貢帝得和小栗在公園散步時減回來的一條馬爾濟斯犬,牠的右後腿有點瘸,大概是因此才被棄養的,撿回牠時,小栗還花了兩千元送牠去獸醫院做檢查;那時,貢帝得暗暗想著小栗是一個好有愛心的女人。
那條狗,說牠被稱做謐奇,但牠可是一點都不安靜,每天拖著一條殘腳蹦蹦跳跳。牠的嗅覺靈敏,哪兒有死了一隻蟑螂、蒼蠅的,牠一定往那兒狂吠,然後如果你搜尋一下牠吠的方向,你就真會發現有死了個什麼小動物在那。
謐奇在貢帝得的腳邊打轉;牠一直汪汪地叫著,期待著等會兒的盛宴。他把用環保紙碗裝著的泡菜鍋從塑膠袋中取出來,直接把它放進了大同牌的微波爐裡面,用小火加熱兩分鐘。
兩分鐘後,他從浴室裡聽到微波爐發出「噹」的一聲響。他隨手抓起了浴巾揩乾了頭髮身體,從微波爐裡把泡菜鍋取出來。加熱後,那紙鍋有些燙,他拿了抹布襯在手上,倒了大概三分之一的量到謐奇的綠色食器中,謐奇嘖嘖有味的吃著。
貢帝得一邊吃著,一邊掉淚。他知道沒有任何的事情不對,也沒有什麼地方出錯,只是人家不再想跟他在一起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謹此而已。
他想說,他必須算了。但他絲毫不能控制他的淚腺的分泌,那鹹鹹的液體以根本無人能管理、放肆的速度緩緩而下,掉進他的泡菜鍋裡、淹沒了所有。
小栗提分手後,人就消失了。八個月了吧,他沒有小栗的一點音訊,有時他會想忘了一切,只是他愈是如此想他卻愈忘不了;
她幸福嗎?
他想她現在應該是幸福的。
留言